阳江,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很多小说、散文、诗歌是《中国作家》 《南方周末》 《文艺报》 《文学报》 《散文选刊》 《芳草》 《山花》 3333330010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作品荣获云南省第七届文化精品工程奖等多项奖项。
“原来乡下人吃了很多苦,种了稻子就卖完了,自己只吃点杂粮。”
——郑宇美的《湖南文学》第26届
荞麦面
和土豆一样,荞麦面是地上最清贫、朴素、最优雅、最华丽的农作物,就像穷人家养的女儿一样,从小懂事,把苦日子当成甜蜜的日子,总是露出阳光和晶莹的表情。(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真理报》)荞麦面摆在无边无际、薄薄的土地上,在那长长的火器里,看起来像一块耀眼的眼睛。(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荞麦面是山地最宝贵的财富,是大地升起的精髓。风吹荞麦花,坡摇晃,花的波浪把美丽的香气送到家乡摇桥河两岸大大小小的村庄。
云南南部很多地方经常干旱10年。问那些在严酷干旱中幸存下来的树,他们会用黄色的枝叶回答你。(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如果你问那些心不在焉的鸟,他们会用难言的声音回答你,如果你问断了流的山鸡,他们会用裂的谷底回答你。(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在大太阳下,地里播种的玉米也不能发芽,最喜欢晴天的蚂蚁也不敢出窝。(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但是在乡村,人不闲,土地也不荒芜。于是他们赶着牛再犁一遍种玉米的产地,在尘土飞扬中,撒下了一粒像砂石一样坚硬的荞麦面的泥土。山坡坡,沟谷,到处都是种荞麦的人和牛。撒完最后一碗荞麦面后,他们站在地上鼓掌,头也不回地追着牛跑。他们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们撒下的荞麦,像信任土地一样信任荞麦。荞麦面的产量低,可以说是“杂粮”,但山区这次收获最大。他们哼着轻飘飘的歌。
风雨好的话,荞麦面会在3天5天内发芽。但是天气太旱,十天半个月,像火一样红色的土地上长出露水,那种绿色像蜻蜓翅膀的颜色一样微妙,但有了绿色的山地,一下子就变得丰满轻盈起来,一下子养眼,下定决心。(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人们走过来才知道,比绣线针粗的荞麦面有多可怜,几次热风吹来,好像会当场蒸发,但烈日下的树枝硬撑着,叶子又圆又绿。就像在炎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安静地成长的乡下孩子一样,天真单纯地投入成长。(莎士比亚)。
荞麦面再也不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庄稼了,没有锄头,不需要施肥,不需要喷洒农药,作为一种,人们把它完全托付给了土地,完全托付了时间。荞麦面也真的很争气,长高了一根手指,出了几张镍币大小的叶子,很快开花。(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开幕的几天,光天化日之下,荞麦花一点点,像霜一样,不成气候。(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季节名言》)最后,山顶上漂浮的几朵乌云变成了雨泪。虽然雨小到可以用树叶洗脸,小鸟打湿嗓子,荞麦面却把一点雨水像奶一样吞下去,变成了汹涌的血液,在三天五天内填满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山地。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美国电视)花最盛的时候,蜜蜂来了,蝴蝶来了,所有长翅膀的生物都来了。他们把这里当成舞台,整天从早到晚在这里唱歌跳舞,都很潮湿,把这些花闹得沸沸扬扬。(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舞蹈名言》)。从荞麦地走两里三里,就能闻到荞麦花般的淡淡味道和凉香。这时鸟儿在荞麦面深处筑巢,那声音像雨滴、珠子、玉润、露珠、水灵一样鸟鸣。(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真理报》)三次入耳两次,站在红艳艳的太阳下的人也会全身感到薄凉。(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千里迢迢》)站在漫山遍野的荞麦花深处,人们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和轻盈。几年后,看到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大家》,我又读了一遍。“霜草昌忠迫在眉睫,村南村北行人迫在眉睫。一个人出门前望着田野,月明荞麦花看起来像雪。单击
站在地上,孩子们听大人的话,在荞麦花盛开的季节,天下倾盆大雨,鱼虾从河里飞来,驾着大雨在高空巡航。(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鱼虾看到地上巨大的荞麦花时,误以为是大海,纷纷从空中下来。所以一下雨,孩子们就撑着脸盆,光着脚,奔向开花的荞麦田,都成了落汤鸡,鱼虾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下次下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跑到荞麦地里,一个也没有落下。开了几度荞麦花,几度荞麦面熟了,我们长大后发现那只是美丽浪漫的传说,但没有人一点也不上当。(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于是站在荞麦面旁边,他们又把父辈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虽然在开花的荞麦地里没有看到鱼的影子,但在荞麦花丛里遇到过“野合”的人。荞麦地里总是种着萝卜。萝卜长大后,我们的孩子估计会偷偷去荞麦田。一天晚上放学后,我们背着书包直接跑到村子后面的荞麦地里。为了害怕人们看到的东西,我们跑到斜坡顶上,突然跑到桃树下,看到一棵光秃秃的男人扑在地上。我们很疑惑。仔细一看,男人笨重的身体下压着一个女人。暗红色的屁股上下移动。晚上的阳光依然强烈,男人身体下的女人脸红得像血一样,闭上了眼睛。(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他们没有发现我们,我和朋友们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地走了过去。回到村子后,我们也不敢吵闹,偷萝卜是可耻的事。
一年初秋的一天突然下起大雨,奶奶戴上帽子,披上衣服,来我们学校接我。放学后,奶奶和我路过荞麦田,偶然看到一只全身被雨湿透的野兔和两只刚出生的兔子。母兔的小肚子和两只兔子满是血地遇见了我们,母兔没有躲避,两只红眼睛露出痛苦、乞讨和追随天空命运的表情,真可怜。奶奶说。“野兔很惊讶,否则不会出现在大白中。”
天的荞地生小兔的。”奶奶说着撩起宽大的前衣襟,弯腰把母兔和它的孩子揣了。祖孙俩踏着泥泞不堪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关在一个小竹筐里喂养。母兔喂了半个月的奶,两只小兔就自己学会吃豆叶和青草了。母兔开始暴躁起来,我们把野兔母子仨抱到荞地放了,一到荞地,野兔母子犹如鱼见到水一样忘情,一眨眼就不见了,连头都不回一下。木桩一样站在荞地边,我的心隐隐感到一种失落。
青年时,海明威在巴黎练习写作,常常一文不名,他在《流动的盛宴》中写道,有时,他饿着肚子随便走进巴黎的一家美术馆,欣赏莫奈和毕加索的原作,“当你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时,所有画都会变得更加清晰,更为赏心悦目。”而我在忍饥挨饿的少年,却从中真切地看到乡亲们那种与乡土上其它生灵和谐相处的美好情景。那时,人们十天半月也难沾一点荤腥,但很少有人打那满天纷飞的火雀、戴胜鸟(村人称“屎咕咕”)、喜鹊、白鹭、老鹰、大雁、乌鸦等鸟雀和晃桥河大鱼小虾的主意。
扯远了,赶紧回到正题。晚秋,收割荞子的时节到了。人们把荞连根带土拔起,用刀切了根,铺在地上晒透了,用骡马驮回村。而切下的荞根,放一把火烧了,来年在烧荞根的地方点上瓜豆,瓜豆会见风长,把同类拉下一截又一截。
几场或浓或淡的霜下过,家家户户的晒场上,都摊满了成熟的荞子。红果树做成的连枷,在健壮的女人们手中,千万次起落,连枷下的荞子,便散发出中药一样浓郁的气息,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弥漫。铁黑色的荞子有棱有角,就像早些年男人从不离肩的火铳中的铁砂。男人们也不闲着,灌两麻袋荞子用骡马驮了,往人家的酒坊赶去,过新年,就有荞酒喝了。村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将一些秸秆烧成灰备下,孩子出生后,接生婆就用荞灰把新生儿身上的胎血抹干净。落生在荞灰面的孩子真正是土生土长,百病不生,好吃好在见风长。也有的人家把烧过的土舂成面,用来接生孩子。
再怎么小心,地上还是会落下一些荞子。羽毛鲜艳夺目的“菜子雀”(城里人叫金翅鸟)吹着“叽叽喳喳”的口哨来寻食了,一队队,成百上千,远远看去,像密集的花瓣落下,飞起,落下,飞起。简陋的山地,一时富丽堂皇,地头的大人小孩,都睁大了眼睛,半天不敢出声。
打下的荞子磨细过筛后,如新雪般洁白,这让女人们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她们的一双双巧手中,荞面做的泡糕蓬松如一朵燃烧的火焰,吃一口微苦之后是连绵不绝的糯甜,她们扯的荞面片薄如纸张,在滚水中煮一天,仍有筋有骨。炕荞粑粑是村人的常食。手掌厚的荞粑粑蘸上自产的荞花蜜,初次吃的人常会不由自主被撑得说不出话来,山里人下地带上几块,再背上一葫芦水,一天就不用回家做饭了。荞子素以富有养分而著称。连吃荞糠的骡马,打滚也那么有力。荞壳也有大用,被女人用花布包了缝上,就是一个有药用价值的枕头了。自打多年前我们村里的土地被城市建设征用尽净后,我一直没看到荞的样子了。记得一年冬季的一天,我从县城揣着满怀心事上了滴水成冰的东山乡。在我的挚友韩家和家,我们围着火塘大吃大喝到大半夜。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山下的人事在我的头脑里像走马灯似的。睡在另一张床的主人不声不响起床,很快扔给我一个枕头,说是用荞壳装的。我枕上去,枕头嚓嚓有声,并散发着一大股沁人心腑的清馨。好像就一支烟的工夫,我就进入甜甜的梦乡。日上三竿我醒来,喝着烫嘴的荞面糊糊,我说在城里,我有好多个夜晚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韩家和平平淡淡地告诉我,头挨着那样的枕头,再长的夜,山里人没有一个失眠的。
红 薯
仲夏,雨水一场接一场地下。晃桥河两岸那平展展的水田,这个季节,是属于稻谷的,和荞子、高粱等杂粮一样,只有坡高土薄的地块,能让红薯落地生根,长藤发蔓。
经过几场春雨的过渡,节令就到了谷雨。雨水丰沛的年份,这个时节,晃桥河都流成江了,四野沟渠的水还在不断汇进去,人们在田里干活口渴了,随便找一条沟,捧起水就喝。
赶牛犁过地后,男人们用锄头搂起地埂高的土墒,墒中间埋着经过充分发酵的农家肥。又几场雨后,人们用磨得飞快的镰刀从薯秧地把一尺长的薯秧割下,刀口还流着乳汁样的薯浆,薯秧就埋进墒的两边了。十天半月后,薯秧能长出一尺多的绿藤,心形的叶片镍币般肥厚,泛着绿油油的光。再浇一次大粪,薯藤便粗似筷子,长达两三尺,里面充满了汁液,把宽大的薯沟遮个严严实实。清风吹来,无边的红薯地涌动着绿色的波浪,散发的红薯特有的苦凉气息,离几里远也能闻到。
薯藤是饲养肥猪上好的青饲料。用铡刀切碎,撒上米糠,当然更好的是麦麸,也就是麦子被粉碎后脱下的皮,更不得了,猪吃得头都不抬。后来我养猪,买了一本科学养猪手册,书上说,每100克小麦麸的营养成分为:能量220千卡,蛋白质15.8克,脂肪4克,碳水化合物61.4克,膳食纤维31.3克,维生素A20微克,胡萝卜素120微克,硫胺素……我读得一头雾水,但麦麸的确是好东西,猪接连吃上几个月拌麦麸的青饲料,都滚瓜溜圆,人见人爱。而猪能过上拌玉米面的日子,是它们的后后代。
割过的薯墒再浇上一次大粪,很快又长旺了。节令到了晚夏,我们停止了采割,让薯藤长旺,吸取阳光雨水,滋养地里的红薯。又一场雨水后,厚重的红薯墒炸开了一道细碎的裂缝,里面的红薯在成长,夜里路过红薯地的人,满耳都响着红薯崩裂土块的噼啪声。仲秋,土墒布满了大缝小眼,如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这时,人们奔走相告:红薯成熟了!
红薯在春夏疯长,但霜来了。
深秋,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是时,落叶树木也只剩光裸的枝杆。大堆小堆的草垛如朵朵肥硕的金子的花,尽情地在乡村开放。传说霜是日精月华,用霜化成水煮菜,营养丰富,且能清除人五脏六腑中不洁的东西。于是,总有爱干净的人趁黄昏时把稻草均匀地铺在田埂上,承接夜来的霜。次日一早端了脸盆,将草上的霜抖在盆中,大步往家里赶。经霜的柿子,最好吃不过。
但薯藤就惨了。霜融化后,太阳一晒,心形的叶片翠绿全失,成了纸灰,用手一捏即烟飞灰灭。霜还能伤害土中的红薯,挖出表皮不变,内里却发黑了,村人称“走马干”,再不能食用,人们就会在薯墒上铺薄薄一层稻草,以防霜冻。我和小伙伴不只一次地去捧衰草上的霜粉。捧着霜似捧着白色的火焰。我们痛苦而惬意地呻吟着,没有谁把它扔下,只是不停地在冻得铁硬的土路上疯跑驱寒。小伙伴中有一个嗜食霜粉的女孩,她叫桂荷。一见下霜,她像过年一样兴奋。她总是蹲趴着直接用她红色的精美的小舌头舔一口草上的霜,咬一口昨夜扔在灶灰中焐熟的红薯。那时我们总不明白,霜是白的,红薯也并不真的红,她的嘴唇为什么被染红了。就着霜吃下红薯,她满意地背着书包上学校。全班同学朗读课文时数她的声音最清最亮。
在童年长长的年月,记得自己像一只鸟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吃的。挖红薯的日子,是乡亲们的节日。村小学是要停课的,村里能走动的男女老少几乎都上地里来了,随后是村里所有的狗。男人们挥锄猛挖,女人和孩子在后面捡拾。刚出土的红薯如一截截暗火,烤得人们脸蛋红红的,心里热热的。有的男人挖到一个又粗又长的红薯,会不顾一旁孩子的争抢,笑笑地弯腰扔给后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奇异的是她们并不领情,反而脸面涨红,抓起土圪垃猛砸丢红薯给她们的男人。这时,男人女人们便会笑闹成一片,让我们这些孩子莫名其妙。挖出几十米后,男人们便放倒锄头,用被泥土磨得雪亮的刃口把红薯皮一削,随手递给身边的孩子和妇女,咀嚼红薯的“咯嘣”声顿时响成一片。生的吃够了,人们又在薯地边燃着柴火,火底下,烤着红薯,烤红薯的甜香从早到晚在空气中弥漫。大地的胸口坦坦地敞开着,透着收获的大气与辉煌,而劳动者用汗水举行着神圣的洗礼。村长从地这边走到地那边,口里不断嗔怒地骂着孩子们:小子们,给我像猪崽一样吃。吃了才有力气,长大就是村里的又一批壮劳力。孩子们嘴撑得说不出话,只一律使劲点头,一张张沾满红泥的小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靥。而狗们,就吃孩子们扔下的红薯皮,它们边吃边“嗯嗯”地低声叫着,好象在说,应该有我们一份。我们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把成个的烧熟的红薯扔在地上喂它们,狗们的尾巴便摇得溜圆。挖红薯的日子里,大多人家是不生火的,都到地里吃红薯。人人一双手和嘴都一片乌黑,不断地打着散发着红薯甜香的响嗝。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吉日,大队支书的儿子娶亲,用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我们村的烈属王二爷被特邀去喝喜酒,回村后,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被他向孩子们说了几十遍,他每讲一回,孩子们就流一次口水。几个从外村嫁到我们村的弱女子,吃了十天半月的红薯,就变得肩膀浑圆,乳房高耸,走起路来脚步男人一样咚咚有声。村里不少女人,总计划着将孩子生在这个时节,吃红薯奶水旺,孩子见风长,次年秋,村里便多了一群在红薯地里滚爬的孩子。
红薯被从地里挖出来,按个头大小简单分类后,在地头码成一座小山。分红薯的日子,家家把所有能装东西的物件都带到地里来了。地埂上的乌秋子树荫下,用三根粗大的树桩支起的大木杆秤不时把秤梢扬得老高。又粗又大、外表光滑的红薯被队长安排了另外码在一旁,分给队里的军烈属和五保老人。栽种五谷杂粮的人,经风吹日晒,会变得泥土一样木讷,但总是有那么一种时刻,血液里的天真和单纯会悄然露出,就像路边积满尘埃、蓬头垢面的花蕾,只要一场轻雨洒下,就会绽放娇羞的笑容。面对小山般的一堆红薯,年纪最大的五保老人邓奶奶哭了,她说,如果有下世,还来队里做五保户。她痛惜道:年轻时我为队里干的活太少了。邓奶奶是从东北流亡到我们这里的。早年,邓奶奶跟随父母到我们村定居,不想父母先后病亡,她先后嫁了三户人家,都没有生育,就一个人独居,直至到了享受村里五保户待遇的年龄。老人有一手为孩子“揉肚子”的技艺,孩子们肚子胀气或是嗝着,经她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揉一搓,就又能吃能喝了。
由于田少人多,每年产下的稻米总不够人吃。冬天,阴雨天下不了地,家家便从里屋一角的沙土中掏出窖着的红薯,拌上玉米面蒸食;晚上,堂屋一侧的火塘的炭灰里,红薯的醇香四溢,孩子们围着老人听故事消磨长夜。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编织竹筛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明天家里断粮了,父亲一脸惊愕,用手中的刮篾刀一指灶房,说:“不是还有几十公斤红薯在沙土里睡大觉吗?”正在做家庭作业的我一抬头,看到母亲眼睛一下红了,嘀咕道:“娃娃们正在长身体,天天吃红薯,这怎么行?”父亲赶紧说,明天我去借粮。要是在五六月份久旱逢甘霖,红薯就会大丰收,人们会把红薯切成片儿,在太阳下晒干了收起来,把干红薯片儿洗净放在水里煮熟,再往锅里洒些面粉搅拌均匀了,就是一顿饭了,吃一口红薯片儿,喝一口面糊,渡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那段时间,村上晚上经常开会,偶尔也放露天电影。在村干部讲话、电影中的对白或音乐声中,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屁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在意。
每天,人们赶牛扛犁担筐下地后,村子成了孩子和老人们的天地。夏天,老人们背靠大树纳凉,冬天背靠老墙晒太阳,一边看孩子,一边聊天儿。而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满世界玩耍,滚铁环,跳格子,玩老鹰捉小鸡,要不就用胯子夹着老人们的拐杖当马骑,又蹦又跳,很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老人们大多身子向下伛偻,保持着干活时的姿态。一上了年纪,他们很少有人生病,活得像房前屋后的大青树、柏树一样硬朗。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劳动在教育了晃桥河边这些老庄稼人一辈子后,总算也给予他们身康体健、安度晚年的回报。带孙男孙女的老人,像冬天的麻雀一样寒怆,不时从黑色的对襟上衣下摆的衣袋里掏出一把蚕豆或一个红薯,丢一粒或咬一口进嘴,咯嘣咯嘣咀嚼起来。干瘪的嘴唇蠕动半天,最后吐出,用舌尖送到拇指与食指上,捻成苦楝大一小团,填进怀中孩子总是张着的小嘴里。村里很多孩子,包括我,都没少吃过老爹、奶奶整天嚼得粘粘的豆子、玉米、芭蕉芋、红薯等食物。身上一暖和,老人们都在闭目养神或闲聊,让我奇怪的是,只要有孩子一走远,他们就能感觉到,头也不抬地长声将他或她唤回。鸡鸡狗狗也爱往人多的地方凑,觅食,嬉戏或交配。
当树叶一片片落尽,田埂草枯土露时,麦苗和油菜便绿透乡土。除了偶尔从天空的灰云上抖下几声鸟鸣,大地便静了下来,一如乡下老者在沉默。晃桥河里,瘦瘦的水紧贴河床的沙石走动着。若是清晨,便幻化出纱样的白雾,河水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就在这样的日子,大多窖着的红薯已经被人吃掉,当留下做种的红薯睡醒,发出星星点点铁锈色的芽粒时,一出门,春天扑面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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