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3日,是作家路遥诞辰70周年纪念日。路遥的生命虽然只有匆匆40余年,但他的作品,他的精神,却照亮了无数读者的人生道路。
文丨 航宇
2018年12月18日,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在这次大会上,已故著名作家路遥被中共中央、国务院授予“改革先锋”荣誉称号。
这份荣誉对路遥来说,实至名归。作为改革开放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用手中的笔深刻描绘了1975年至1985年间波澜壮阔的生活场景。这是党和政府给他的最高褒奖,也是对他文学创作的再一次肯定。
然而,这位被授予“时代先锋”的人,离开这个世界将近30年了。
路遥是一位有着远大梦想的伟大作家,几十年来,他用殉道式的写作方式,“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创作精神,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创作出一部部精品力作。
无论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还是后来获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以及他最后的生命绝唱《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些作品传递了正能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
他是文学战线上的一面旗手,也是时代的歌者,站在陕北黄土高原,描绘祖国大好河山,抒发向善向上情怀,使读者产生强烈共鸣。
路遥,无愧于这个时代,无愧于脚下的土地。
伟大的养母,含辛茹苦地培养出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
路遥,一个贫苦农民家的孩子,出生在陕北清涧县石咀驿的王家堡。在他的记忆中,儿时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苦难紧紧伴随着他。
8岁那年,家里实在养活不了他们兄妹几个,忍痛割爱,把他过继给延川县郭家沟村的伯父。很难想象,一个家庭会把长子过继给别人,也许唯一能解释清楚的就是一个字——“穷”。
就这样,路遥从清涧到了延川。路遥的养母李桂英
路遥去的郭家沟,跟王家堡差不多,伯父的家境也不怎么样,只能说有口饭吃。路遥像小树一样一天天地成长,在村里上完小学,眼看要上中学了,可上中学得到延川县城。这是比较严峻的问题,以路遥家当时的情况,要去县城上学,几乎不可能。伯父是地道的农民,他想让路遥在山里劳动。
路遥从小就是个执着而倔强的人,不会向命运低头。他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勤奋读书,才能改变人生,否则像父辈一样,永远不可能从山沟沟里走出去。他要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据理力争,甚至跟伯父针锋相对,赌气地什么营生也不干,非要上学不可。村里一些好心人觉得孩子想上学是难能可贵的事,不断劝说路遥的伯父,说孩子指不定是块读书的好料。
就这样,他几乎用讨价还价的方式,取得伯父的同意:如果能考上,就去延川上学,考不上,回家种地。
路遥真是争气,以优异成绩考入延川中学。可延川县城离郭家沟较远,几十里的路,一个上中学的孩子,怎么可能天天跑回家吃饭呢?
问题很严重,现实很残酷。
实在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路遥只好把两顿饭变成一顿饭。可他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整天在学校饥肠辘辘,怎么读书呢?
养母想办法给孩子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老人家鸡不叫就从家里动身,走很远的路到邻近的延长县去要饭,把要来的黑馍馍掰碎晒干,然后步行几十里路,送到路遥上学的延川中学。
可以这样说,路遥的养母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老人家之所以舍近求远,跑这么远的路去要饭,就是害怕给路遥丢面子。
养母一字不识,她绝不会想到,她用这样的方式,含辛茹苦地培养出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大作家。
是啊,今天,我们在纪念路遥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这位母亲,她叫李桂英,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虽然她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更不明白路遥创作的小说《人生》《平凡的世界》有什么意义,但对她来说,自己拉扯大的儿子,是踏踏实实干事的一个人,她就是再苦再累,也从不给路遥添麻烦,一如既往地奉献着自己的爱……
路遥去世了,那是所有热爱他的人心中的痛。
那时候,《平凡的世界》的责任编辑李金玉,突然家里有事,不能从北京去西安参加路遥的追悼会,深感遗憾。后来,她把家里事一处理完,就去西安祭奠这位优秀的作家。路遥与李金玉
李金玉是重情重义的一个人,在编辑出版《平凡的世界》的过程中,承担了一般人难以承担的风险和责任,及时而隆重地向读者推出《平凡的世界》。而路遥去世后,她还要去延安,看望和慰问那位培养出获得茅盾文学奖作家的母亲。
李金玉一路风尘地来到西安,由我陪着她,祭奠了路遥,然后去延安,同诗人曹谷溪一道,前往陕北延川县的郭家沟,看望路遥的养母。
在那些日子里,老人家得知路遥去世的噩耗,感觉到天塌了下来,她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一个人钻到烂窑里哭了一天又一天,整天以泪洗面。
我们走进路遥曾经住过的窑洞,黑乎乎的,破烂得不成样子,没什么摆设,冰锅冷灶,凌乱地放着几只碗,几个孤零零的老南瓜非常显眼。路遥的伯父已经去世,家里就大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盘腿坐在土炕上,红肿着眼睛,呆呆地。看样子好长时间没好好吃一顿饭了。
曹谷溪跟大娘非常熟悉,他爬上光板土炕,喊了一声:大娘!老人家如梦初醒般地缓慢抬起头,看见是老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唰唰地流下来了。大娘仿佛看见路遥一样,一把抓住老曹的手,死死不放。
老曹指着我和李金玉,对大娘说,他俩是路遥朋友,专程从北京和西安赶来,看您老来了。
大娘流着泪,悲痛地说,我可怜的卫儿,他这下可把我给哄下了,去年他还回来一回,跟我睡在一个土炕上,亲热地跟我拉了一晚上话,说要把家里的烂窑整修一下,要让我过几天好日子,可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是啊,路遥,你不应该这样,应该兑现自己的承诺,怎么能言而无信呢?这不是你的风格……那时,路遥在全国无限风光,不仅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而且每年再版发行的《平凡的世界》,高居畅销书榜,被列入高中生必读书目。可是,对于大娘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路遥。
是的,路遥是他相依为命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孩子,可她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母子在一盘土炕上睡了十几年,还在一个锅里搅了十几年稠稀。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路遥的成名作《人生》出版,并获得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别人在她面前夸她儿子有出息,她虽然搞不明白《人生》是什么玩意,那个高加林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心里无比高兴。可同时,难免担心她的路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人生》电影在清涧秀延河的外景地
事情是这样的:根据《人生》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全国热映,其中有高加林抛弃巧珍的情节,一些老百姓看了电影就有些激动,毫不客气地把高加林骂了一顿,觉得他是不是良心让狼给吃了;老百姓同时也捎带着骂上了路遥,觉得电影之所以是这样一个悲剧结局,跟一位叫路遥的作家有很大关系,因为故事是他这个人编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卖良心的人……老百姓议论高加林的那些话,或多或少传到大娘的耳朵里,老人家觉得有些不对劲,感觉到别人不是骂高加林,而是在骂路遥。可老人家心里清楚,路遥绝不是走后门进城的,关键是他没抛弃城市姑娘,怎能这样骂他呢?
可以说,大娘是非常护犊子的一个人,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在她的心中,路遥是堂堂正正的人。她理解路遥,懂得路遥,可以为路遥遮风挡雨。在某种程度上,路遥就是她心中的一盏灯。
就要同路遥养母告别了,看着一身单薄站在院子里的老人家,我的心里锥刺般难受,真想上去抱一抱这位大娘,或者安慰她几句,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扭头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有眼泪默默地流……
他是一位典型的陕北硬汉,个性鲜明,看上去不善言辞,可内心蕴藏着很多故事
路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熟悉路遥的人,都知道他嗜烟如命,除了吃饭和睡觉,一般烟不离手。他还有一个爱好是喝咖啡。只要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点一支烟,再冲一杯咖啡。这两样东西,一样也不能少,坚持了几十年。
路遥矮矮胖胖,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善言辞,让人感觉他这个人城府很深,像一位大干部。但从他的穿戴来看,却又邋里邋遢,一点也不讲究,不认识的人绝对不相信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
我认识路遥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他正在榆林宾馆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是清涧文化局的干事,想见他,可我不认识路遥,路遥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想到了榆林地区群众艺术馆的朱合作。他是榆林数一数二的名人,不仅文学创作上卓有成就,而且没有架子,那些能写会画的人都跟他打得火热,可以随便去他家,随便跟他开玩笑,随便在他家吃饭。
朱合作是跟路遥走得最近的一个人。他俩都是清涧人,都从事文学创作。路遥觉得朱合作憨厚实在,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路遥在榆林宾馆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那些日子,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确定了创作目标,规定了创作时间,一般人不能打搅。一天的创作任务完成了,如果觉得比较满意,路遥会主动放松一下自己,宾馆的饭也不吃,漫不经心地走到群众艺术馆,去朱合作家吃饭聊天。群众艺术馆距宾馆很近,几分钟就到了。在朱合作家把陕北饭一吃,再“情投意合”地说笑一阵。有时,朱合作会请群众艺术馆里的婆姨女子和路遥跳舞。不过,路遥的舞跳得实在不敢恭维,那些婆姨女子实在不愿意跟他跳舞,关键跳不到一个节拍上,她们细皮嫩肉的脚,被踩了一次又一次。
在陕北榆林,朱合作是最了解路遥的一个人,路遥也非常信任他。朱合作是一个热心人,路遥也有情有义,他对朱合作几乎有求必应,榆林好多县文化馆办的内部文学刊物都有路遥的题词,都是通过朱合作穿针引线。
那么,我想见已经在全国大红大紫的路遥,只能求朱合作。
就这样,朱合作带着我,从艺术馆走到榆林宾馆,见到了我所崇拜的作家路遥。那时候他很年轻,从衣着相貌看,就是实实在在的普通农村青年,没有钱,买不起像样衣服。这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怎么会写出这么厉害的小说呢?
客观地说,路遥是待人非常热情的一个人,而且非常有礼貌,只要兴趣相投,没有不能说的话,甚至心中隐藏的秘密。
他是一个讲原则守规矩的人,从来不逢场作戏,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就是什么。
路遥是从来不计后果的拼命三郎。他以殉道式的精神,以苦行僧式的写作方式,用六年时间,竭尽全力地投入《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永远地离开了热爱的土地和人民。
我所见到的作品之外的路遥,是一个真实的路遥,平凡的路遥。
他有优点,也有不足。他喜欢洪荒亘古的高原、沟壑纵横的山体、深深扎根黄土的树木,以及这一切风景铸就的陕北历史。黄土高原孕育了他宏大的人生理想和辽阔的人生视野,他也将这种难以割舍的黄土文明沁入自己的创作中。《平凡的世界》塑造了内心强大、有着强烈英雄梦的主人公,孙少平在饥饿寒冷中仍然不放弃读书,反而更努力拼搏的形象,是路遥笔下所有人物和他自己人生经历的投射。这种坚韧蓬勃的力量使高加林走出高家村,使孙少平走出双水村,也使路遥走出王家堡,成为著名作家。
因此,在病中的路遥,坚信自己一定能站起来,《平凡的世界》仅仅是他长篇小说创作的开始,他将用十年时间,创作五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要超过《平凡的世界》!
路遥性格直爽,非常讲原则,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绝对不能把一说成是二,把二说成是一,那就麻烦了,他最讨厌这样的人,甚至跟你针锋相对,认为你这个人有问题,不实事求是,口是心非,简直是老公鸡戴串铃假装大牲灵,他会毫不留情地当着众人面批评你。但在这个社会上,人讲的就是面子,人的面子都让你给撕了,那他能跟你和平相处吗?他会千方百计找你的麻烦。
人性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不管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官位有多高,一定要有人性,不要一意孤行,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该讲规矩讲规矩,该讲诚信讲诚信,那是给自己积德。路遥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对言行不一致的人,你不要跟他讲道理,因为他跟骗子没什么两样。
他是一个有原则、有使命、有责任感的作家。
有一阵子,有种传言像妖风一样,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当面不止一次问过我:路遥和陈忠实关系到底怎样?有人说他俩见面也不说一句话,背地里互相攻击,是不是这样?路遥和贾平凹的关系如何?据说,他俩的关系更糟?
路遥和贾平凹、陈忠实等在一起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这些好奇的人,不要以为作协是文人扎堆的地方,就会一个个互相攻击,说对方坏话。我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但路遥、陈忠实和贾平凹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至少我没有看到或听到。
在我印象中,陈忠实是非常大度的一个人,不管有怎样的风言风语,他一如既往,一直视路遥是他的小老弟。就在路遥由延安转往西安住院治疗期间,每次我在作协见到陈忠实,他都会仔细询问路遥的病情,并要我转告路遥,一定要挺住,有机会他就去医院看路遥。
就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作为老大哥的陈忠实,在祝贺小老弟的同时,也憋了一股劲,一定要写一部可以垫棺的书,并像路遥一样,拿一个茅盾文学奖。据知情人透露,陈忠实老伴曾问他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如果老陈写出的书,成功不了怎么办?老陈毫不犹豫地告诉老伴,成功不了,就回家跟你一块儿喂鸡。
路遥和陈忠实,他俩在文学创作领域里,相互辉映,一个影响一个,一个激励一个。
正如路遥在病床上所说,《平凡的世界》只是他长篇小说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一旦他站起来,他要用十年时间,创作五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要超过《平凡的世界》。
可是,路遥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宏伟梦想了,他带着巨大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给喜爱他的无数读者,留下了永远的怀念。
航宇
1964年生,陕西清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出版有散文报告文学集《你说黄河几道道弯》、中篇小说集《他妈的,男人!》、长篇纪实文学《路遥在最后的日子》、散文报告文学集《永远的路遥》、长篇小说《生命河》《市长不在家》《新县长》《麻六的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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