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窗闲话 聊斋故事｜魏仙翁

这时，见一仙女，带着衣着华丽的仆从，玉佩相撞有声，好像敲磬，罗裙长长，就像牵曳着白云。体态轻盈，闪着雪一般的白光，焕发的容光赛过出水的芙蓉。

只见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封孝廉深深一揖，说道：“我本是上天仙子，被贬谪住在人间。有时到五岳去走走，有时到海上仙山住住。当月光照着白玉台阶的时候，我十分忧愁，不愿听到那凤箫的奏曲；当小虫鸣唱在白墙之下的夜晚，我在鸳鸯被中怨恨而不能成寐。”

“听到双燕戏语，我徘徊转侧；鸾鸟清歌，更让我感到无限空虚。镶有珠宝的瑶瑟，我不想去弹奏；雕有角龙的酒杯，我也懒得去斟酒。鲜红的杏花绚丽地开满枝头，反而使我住在华美的殿堂里紧锁双眉；千叶碧桃绽开芬芳的花萼，偏偏引逗得我在琼楼中凝眸沉想。”

“我已经没有了早晨起床打扮得兴致，渐渐地产生了思春的情怀。看见了您那潇洒洁美的仪表和磊落坦荡的胸怀，那艰苦学习的态度和五彩斑斓的文章，所以我倾慕您的天真纯朴，热爱您的孤高品格，特意来拜访您，甘心情愿来替你服务，但不知您是否有意？”

封孝廉穿好衣裳，特意把腊烛挑得更亮，态度严肃地坐着说：“我的家本是清廉，只这性格刚正而不随和。贪婪地学习古人留下的知识，研究前辈圣贤的精华。编柳当屋，简陋艰苦；燃柏照明，光线昏暗；盖的是粗布被子，吃粗食糙米，烧的是蓬蒿草，吃的是野藜菜。虽然自己出身贫困，但终不做那非法的事情。我封孝廉决不敢当神仙的惠顾。主意已定，请您趁早回转香车。”

七天以后的夜里，仙女又来了，车行随从还和前次一样。

她穿着洁白的服装，打扮得漂漂亮亮，艳丽妩媚，言辞清丽，进来对封孝廉说：“我因为冤孽之缘的迅速缠绕，魔障的突然兴起，在蓬莱仙山和瀛洲仙岛，及华丽的寝宫内，望着红地毯生恨，看着绿寝被发愁。很怕看见蝴蝶自由自在地在芳草地上飞舞，常妒忌黄莺儿在花丛里婉转歌唱，它们飞时成双停时成对，可我自己却孤单单一个人躺在床上，过着辗转烦闷的闺中生活。”

“秋夜熄了灯，我对着不圆的月亮呆呆地看；暮春到花园里，白白地对着凋残之花抒发情思。所以，前几天在心情激动时，向您坦露了我赤诚的心怀，希望您看重我的心意，不要无视我的诚心诚意。还不知道您的意思如何？”

封孝廉听后正色说道：“我住在这山林里，志向已非常坚定，连脂粉也不知为何物，怎么能理解女人的心情？希望您快离开这里，不要叫人家责怪您。”

仙女说：“希望您不要抱有成见，能容纳我这丑陋之身。即呈一诗，七天以后再来。”

诗中写道：“弄玉有夫皆得道，刘刚兼室尽登仙。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诗的大意是说：秦穆公女儿弄玉是有丈夫的，二人双双得道飞升，刘刚也和妻子一同登上仙界。您如果能仔细看一下早晨露水寿命的暂短，就会追赶着云车去求拜仙境的。

可是封孝廉却对此毫不动心。

七天以后的夜里，仙女又来了。情态温柔，容貌艳丽，衣着华丽，顾盼有神。

“而我却有还丹仙药能永葆青春，若允许我嫁给你，我一定尽心诚意待你。并能叫你长寿如三九天的松柏一样长青不老，能够使你像仙人一样两目重瞳，仙山灵府，任你漫游。请不要种木槿花，它只能在早晨开放一会儿；更不要去敲石取火，那火光还不等照亮就消失了。“

封孝廉听罢，忿怒得瞪起眼睛对她说：“我住在这书房里，决不在背地里干坏事，柳下惠是我的榜样，羊叔子是我的老师。你是什么妖精，竟如此对我诱惑逼迫？我的心像铁石一样，不要再多说了，倘走晚了，一定使你自己感到难堪！“

这时，随从也劝仙女说：“小娘子上车回去吧，这是个木偶人，犯不上和他说话！况且，像他这个穷酸样只配当下等的鬼，哪里配娶个神仙呢？”

仙女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之所以这样殷勤恳切，因为他是老子的后代。何况失掉这一次机会，又要耽误六百年的时间，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这个人，真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说完，她又留下一首诗：“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院碧桃春。”

这诗的意思是：箫史竟然不顾凤楼中的弄玉了，我只好流着眼泪慢吞吞地转回车子；我在返回蓬莱、瀛洲的路上发愁地想：回到住处，怎能再忍看原来的苑圃中那些碧桃花呢？

她在咏舫身旁转来转去地攀谈，就像本是至亲一样。咏舫在此留住了半月，奴仆、马匹都吃得很丰美。主人供给他熊掌虎肉等珍贵的食品，尽到了主人招待宾客的最大努力。秦咏舫猜不透这是为了什么，恐惧戒备，特别小心。

临别时，站长的妻子又悲恸哭泣，赠送他一驮锦、增等织品，大约价值几千。

送他时，站长才告诉他：“你今年春天掩埋的胡绾秀才就是我妻子的小弟。”秦咏舫这才知道他埋葬人的姓名。于是又叙述了一番往常对死者的哀悼。

他们赠送给秦咏舫的东西，他始终不收。

查某再三怂恿不成，便中途强行挟持刘生去看小三。两人走了没有多远，又碰上老友黄生，于是又强拉他一同前往。

三人走进青楼一看，只见有位丽姬，两鬓如雪堆满了茉莉花，上身着一件红色的、薄如蝉翼的丝衫，袒胸露背，下身穿一条白绫绸裤，脚蹬一双约三寸长的白蝴蝶鞋。丽姬见有客人来，殷情招待，忙得两条胳膊上的金镯儿被碰得铮然作响。

刘生极其鄙视她，黄生却说：“你不要白眼看人。这就是金陵城的‘文状元’某姬。”

刘生大笑道：“状元的身价，果然不凡。你是司空见惯了，但我不能在石榴裙下攀高附贵。”随即就匆匆告别，急着回去。

查某将此事告诉了苏小三。小三听罢低头不语，随即叹道：“前明复社那帮君子中间，周延儒虽然金榜题名，但贪鄙庸俗，就好比佛祖头上的粪便，让人讨厌。我不幸与这帮庸俗之辈同列花榜，也实在应该遭到英雄的唾弃。”说罢，心中一酸，潸然泪下，查某赶紧相劝，小三这才止住了哭泣。

刘生考完试后，欲与查某一同归家，便在武定桥东雇了一条船。及至上船，忽见一位满脸愁容的美丽女子，伏在栏杆上望着桥下的流水，她的衫痕倩影倒映在水中，把整条河水都染香了。

刘生不禁多看了那位佳丽几眼，就笑着对查某说：“何处掠起鸿雁，竟翩翩落在秦淮河畔？”

查某说：“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那位‘文探花'。”

刘生十分后悔地说：“因除艾草而弃兰花，因讨厌乌鸦而赶跑凤凰，我知罪了。”于是赶忙系好缆绳，来到苏小三面前，对自己的过错表示道歉。

嫣云也经常出来相见并不躲避。眉来眼去，两相传情，嫣云被少年引诱住了，不能守住女儿家的规矩，渐渐就凑合到一起，做起男女之间的事儿来。嫣云的父亲假装不知道，也不去禁止。

轻薄的子弟们见嫣云家里这样不加防范，也都相继前来与嫣云勾搭，嫣云也时常与那些人来往。嫣云的父亲原来有吸烟土的恶习，每天需要一两银子，都从嫣云那里拿钱，常常难于供给。

又赶上来了一位新的官员，很忌讳盗贼，谁抓到了就立即释放，也不给赏钱，因此嫣云的父亲就更加贫困了。

时间长了，口袋里没了钱，几乎断了生活，便靠嫣云做起倚门卖笑的勾当来，以卖鸦片烟膏为名，暗地里招来客人，渐渐地也出去给人劝酒，行酒令，在青楼之中名噪一时。

萸庵退叟，是一位风流场上的权威人士，管领着莺花、平章的风月情事，青楼中人一旦经他品评，无不立刻身价提高。他也听说嫣云的名声，但没有见过。甲申年的春天，他在席间遇到了嫣云。

嫣云容貌之美使他十分吃惊，经询问才知道她就是嫣云，更感叹名誉不是可以随便得到的。嫣云在席间应对敏捷，善于迎合人的心意。

萸庵退叟特别赏识她的聪慧，私下叹到：“上天既然生出名花，怎么不加以爱护怜惜，却任意让它掉进污泥粪土之中呢！”

酒散夜深，斜月明亮地照在帘子的角上，退叟要随同众客人辞别而去，嫣云特地暗中牵动他的衣角，把他留住，另烧银烛，更换红妆，泡上新茶，摆出果子，唠起家常。

嫣云问：“刚才听到您的叹息声，那意思难道是在我的身上吗？您一定有话要说，希望能指教我。”

萸庵退叟说：“您现在已经成年，不算小了。趁着这春花秋月，佳景良辰，应该马上放开慧眼，选择一个人来侍奉；将来一旦门前冷落，老大自伤，即使想嫁人也不可能，岂不长悔已晚？千万不要把苦海当作安乐窝啊！”

嫣云觉得他的话很对，泪流满面，鸣鸣咽咽说不出话来。从此嫣云就开始物色人才，将要依附高雅之士，作终身的打算。

正赶上郡中举行考试，读书人聚集在郡城，嫣云的家门庭若市，车马喧闹。有一位任公子，是南邑的大财主，凭着盐务起家，积资百万，也为了应试来到郡城。任公子相貌既漂亮，性情又慷慨，喜欢挥霍，在花天酒地中阅历很深。

世上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他都不屑一顾。郡中那些蜂媒蝶使，都景仰他的富有，想从中得点好处，引导他去游逛邪门歪道，他都十分厌倦。

有一天，他就要返回去，忽然有一个人向他夸起嫣云的美貌，说：“胡宝儿是这些人中的首领，怎么能丢掉她，却让那些凡俗的姿色沾污了贵人的眼睛呢？有了胡宝儿，一切都可以不去看了。”说完，陪着任公子去拜访嫣云。

二人一见倾心，立刻在红梅阁摆下酒宴。嫣云尽意逢迎，百般献媚。酒过三巡，歌唱三段，精神全在任公子身上。这时的任公子，更是神魂颠倒，几乎不能自持。

夜深烛尽，嫣云送走别的客人，留下任公子，于是就成了至交。任公子对嫣云爱得极深，不满一个月，赠送的礼物不计其数。青楼的姊妹行中，无不妒形于色，到处张传，几乎全郡都知道了。

郡中有个白面孙二，是个大盗。飞檐走壁，身子比猿柔还敏捷，他秘密地勾结了十几个有力气的游手好闲之徒，约定深夜在嫣云家左右集合，开门进去，要一抢而光才罢休。半夜打开了门栓，强盗全都一涌而进。

嫣云从睡梦中惊醒，强盗已经进到房中站了一圈，举着蜡烛照得房中如同白昼，露出的利刃就像白霜般明亮。嫣云从帷帐里跳出，斥责说：“不要惊动公子！财物任凭你们拿去。”

一个强盗眼馋嫣云的美貌，并且欺负她弱小，突然上前抱住嫣云的细腰。嫣云用手劈开他，强盗的手腕就断了。

嫣云大怒说：“鼠辈怎敢这样！不认识胡家棒法吗？”立刻拿起压帐子的木杆横扫强盗，众强盗纷纷败退，都想逃跑。

孙二笑着说：“你们平素总以勇力自吹，今天竟然不能敌过一个弱女子，明天早晨还有什么面目见人？”众人听了，又一拥前来。

嫣云手拿木杆纵横挥打，全都击中强盗的要害，有跌倒又爬起来的，有爬在地上逃跑的。那些奴仆都躲在屋子里，此时只见嫣云的勇力能够制服强盗，全都出来呼喊，街上的巡逻兵听到声音也都聚拢而来，邻居们也出来相助，强盗这才逃跑而去。

嫣云见任公子蜷伏得就像个刺猬，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可笑。

嫣云说：“公子受惊了！我不能早一些卫护，这是我的罪过。”

任公子说：“你真是当今的女贲育呀！虽然是个女子，但是胜过男子百倍。世上的男子听了，简直应该羞愧死。您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武艺呢？”

嫣云说：“这都是我父亲传授的。我能空手夺人白刃，十几个小辈，何足看出我的手段呢！”

于是就为任公子设酒压惊，任公子一连喝了三大杯，说：“真是快事！”从此郡中人都知道嫣云有本事，都称赞嫣云武艺强，有胆量。

这一仗，只有孙二没有受伤，他对嫣云恨之入骨，说：“一定要报仇！”

一天晚上，他揭去嫣云房顶的瓦，暗暗地用绳子缒下去，用油浸过的豆子撒在床前，而让他的同伙在院子里大喊：“有贼！”

嫣云听到喊声急忙起来，纤小的双足踩在油豆之上，一下子就滑倒了。孙二从上面推下大石头，擦着了嫣云的背。嫣云瞥见屋顶中有人垂头俯视，知道是大盗，立刻举起台上的锡灯座奋力掷过去，正打中强盗的脸面。嫣云也纵身跳上屋脊，举头四望，而强盗已经如鹰隼般飞逝了。任公子于是不敢再宿在嫣云家。

过了几天，才查知两次去抢劫的，都是孙二，当天晚上孙二受伤，竟瞎了一只眼。而嫣云胸背之间也有隐痛，病根儿也就从这时落下了。

不久嫣云到上海寻找良医，得到徐古春先生治疗，稍微见好，就停了药，由此饭后经常咳嗽，接着又呕吐，病一天天加剧，而嫣云自己还不知道。